求 水
来源:福建省审计厅 时间:2024-11-07 16:02

  一

  在这个干燥的夏天里,我回到了关中的麦香村。也就是这个时候,父亲又提到了王文志。

  正是麦收时节,杵在室外,阳光热辣得不行,晒到脸上,就烫得生疼。父亲带着我,除流转给新型农业生产合作社的三亩之外,自家种的两亩小麦,在联合收割机的轰鸣下,不到半天工夫,便摊到了晒场上。日头暴晒下,麦粒从幼稚到瓷实,只是一瞬间的事儿。但小而干瘪,扔到嘴里咬上一口,只发出轻微的响声。父亲缓缓地叹息一声,这几年关中平原连续干旱,这是缺水造成的。

  流动的水,说什么也不愿光顾这片土地。

  难得回老家一趟,父亲腰佝偻了,被岁月侵蚀的脸上又多了几道沟壑。但我能感觉到,那些沟壑隐藏着很多故事。于是,我就跟着父亲到村里转悠。

  看,这是你小时候读书的小学。父亲说到,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孩子在这里读书了,几年前就撤了。唉,社会发展太快,我也老了。父亲说着又发出一声叹息。接着,父亲又带我到已经麦收完毕只剩麦茬的田地里。想起来了,这里有我最快乐的儿时回忆。小时候,每天放学后,几个小伙伴相互吆喝几声,一起推着独轮车去田地打猪草。

  经过一片坟地时,父亲突然在一座坟冢前停了下来。看,这座就是你文志伯伯的。他不该那么早就走了。父亲说这话时,眼神十分落寞,并闪过一丝阴郁。随后,佝偻的腰慢慢弯了下去。接着,他颤抖着走上前去,点燃一支烟,插在文志伯伯坟前。风持续地挑衅着,一支烟很快化成了灰烬。而那袅袅青烟却在文志伯伯坟头萦绕,久久不愿散去。

  滚烫的日头下,天空明净得像刚洗过一样干净。眼前的文志伯伯坟头,高高低低的杂草迎风挺立着,向我频频点头。我知道,文志伯伯的心事很多,像他坟头上数不清的枯草一样。

  二

  向远处看去,一排排白杨树站立在田间地头,不离不弃地守卫着渭北旱原上这一片难得的平坦。

  这时,我看见王文志又蹲在地头上,手里捏着又干又硬的土疙瘩。无论他怎么用力,土疙瘩执拗着干枯的身子,任何力量都没法让它粉碎。他像那个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一再重复着这毫无意义的动作。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着的烟卷,早已熄灭,只剩烟屁股还叼在他的嘴角。日头照在王文志紧锁的眉头上,又越过睫毛,射到他的瞳孔里。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把左手搭在眼皮上,看看太阳,又看看天空。天气好得没边了,干燥的风儿,费力地嘶鸣着。

  相比往年,今年的植物都不怎么绿了,渐渐变得枯黄。像是命悬一线的老人。

  “唉。”王文志站起身来,用舌尖把烟屁股从嘴角挑了过来,放在嘴唇正中央,再深吸一口气。随后,烟屁股就像一口浓痰被王文志狠狠地吐掉。然后用尽吃奶的力气,用婆娘给他做的千层底棉布鞋,狠狠踩住掉在地上的烟屁股。就这么来回转圈,直到烟屁股融入尘土,不见了踪影。这双棉布鞋,王文志已穿了七八年,到处是破洞,两个大脚趾露在外面。幸好有老粗布棉袜保护,皮肉才没露出来。

  又执着地望了一会儿,王文志这才回家去。尘土飞扬的乡间小道上,留下他干枯蹒跚的身影。扬起的飞尘在他身后混合着阳光,在空中飘舞着。

  庄户人嘴上时常挂着一句话: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去年冬天,王文志和其他村民天天巴望着天空能突然飘起雪花,不管是鹅毛大雪还是落地即融的雪疹子。可是,直到立春后,渭北旱原不是冷风呼啸,就是一轮日头挂在当空。

  眼下,时令已是阳春三月,正就麦苗起身的时候,人们把希望寄托在一场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上。透过窗棂,月色又白又亮,投射在大地上。充满诗意的夜色里,王文志又失眠了。

  三

  吃过早饭后,王文志重新把自己梳洗一番,还特意照了镜子,用刀片仔仔细细刮掉已经硬如钢刺的胡子茬。婆娘把那件结婚时做的深蓝色中山装拿了出来,给他穿上。

  不一会儿,王文志就出去了,臂弯里夹着前些年在村里当电工时乡里发的已经掉皮的小皮包。这时,五六个村民小组里的老汉、老婆子走了过来。文志,做啥着哩?今年年景不好,老天爷心坏滴,一点雨星都不下莫。唉!唉!王文志不愿抬头正眼看这些人,只是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就是莫,就是莫,算是对几个老人打招呼给予的勉强回应。

  王文志打心眼里尽量忽略这些人。“文志,文志,今个有啥事哩莫,没有的话,咱一搭走。你们年轻人看不上咱弄这些事,兴许有用哩。要不,这么旱下去,也不是个事。”

  说话的这位老大娘姓吕,属村里吕姓宗族。老婆子已70出头,但精神头很好,说话嗓门大,尤其是对求神诵经诸事特别热衷。村里每逢庙会,收会费,组织老汉老婆子敬神上香,总能看到她的身影。

  话说回来,王文志对吕大娘有时候也颇有好感。有一次,他家老大打摆子,因为家里光景不是很好,婆娘听村里人讲吕大娘法力高超,就把她请进了家。吕大娘来到王文志家,用手摸了摸孩子滚烫的额头,婆娘端来一碗凉水,拿来一张纸和一双筷子。

  只见吕大娘划燃一根火柴,把纸点燃抛向半空中,待纸快化为灰烬火焰熄灭,快掉到地上时,吕大娘快速用手接住,然后将灰烬放进婆娘端来的那碗凉水里,用指头搅拌几下。吕大娘从婆娘手里接过筷子,拿出一根试图直立在碗的底部,一连试了几下,后来竟然立住了。

  婆娘啧啧称奇。

  看到婆娘惊奇的眼神,吕大娘更来劲,那个当口,在吕大娘心里,自己就是神医下凡。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突然睁开眼睛,用另外一根筷子,用力将直立在碗里的那根往地上打去。“滚回你的老巢去吧!不要再来人间祸害了。”吕大娘恶狠狠地朝掉落在地上的筷子说了句。

  最后,吕大娘叫婆娘把符水,也就是她把灰烬和水通过手指搅拌形成的水,给孩子灌了下去。王文志半信半疑,后来和婆娘一起一直把吕大娘送到了院子里的头门,从厨房柜子里拿了十几个攒下的鸡蛋送给吕大娘作为感谢。没想到,过了两天,孩子的病居然好了。婆娘喜出望外,打心眼里佩服吕大娘。

  王文志心里像明镜一样,他上过学,读过书,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这事看来邪门,其实一点也不管用。

  当然,王文志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面对干涸的土地,毒辣的日头,内心一阵茫然。他面无表情,随意向那群老汉老婆子“哦”了几声,脚步跟在他们后面,向那个他再熟悉的不过的地方慢慢走去。

  四

  麦香村北面是整片整片的麦田,坦荡如砥,一眼望不到边。在刚出村口的地方,矗立着一座“m”字形的建筑。听父亲讲,那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时候,乡里把农机站建在了村里。而那个“m”字形的建筑,则作为存放油料之用。国家实施改革开放以后,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按人头分到了农民手里,这些设施也就慢慢废弃了。

  现在这里成了庙宇,麦香村人称作“北庙”。里面供奉着诸多神灵,管天管地管水管人生老病死。总之,麦香村人把能想到的和自己生活生命相关的神灵都请了进来。当下,天旱无雨,到了龙王爷大发慈悲,为人间普降甘霖的时候了。

  眼前的龙王爷由青石雕刻而成,高两米左右,相比其他神像又高又大。龙眼圆睁,龙须飘逸,龙齿锋利,看起来面目狰狞。它身上披金黄色龙袍,头戴王冠,很是威严。渭北旱原常年少雨,人们对龙王爷施以特殊的礼遇,实在不足为奇。

  但想让龙王爷大发慈悲,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非求不可。对于这一点,生活在这片土地的农人们似乎都懂得。

  等王文志他们到达时,北庙里已坐满了人,大多是麦香村的,还有个别邻村的。吕大娘来了之后,大家纷纷起立,给她纷纷投去了注目礼,眼神充满期盼。好像吕大娘就是龙王爷的化身。供桌上摆满了农人们从自己家里带来的吃食,馒头、面条、咸菜疙瘩。一只鸡歪着脑袋,被拔了毛,脖子上一条深深的刀口。猪头是主要祭品,位于供桌正中央,同样处理得很干净。那猪张大了嘴,嘴里插着松柏枝。

  吕大娘和麦香村其他村民小组的一位老汉背上披一块麻袋片,用绳索系在脖子上。老汉戴一顶老式黑色圆形毡帽,毡帽左右两侧各向上卷起一部分,用两张黄色烧纸画两张符,卷成圆柱状,分别插入帽子两边卷沿部分。吕大娘身披一黑色神袍,说是神袍,实际上是村里前几年老人过世时,留下来的黑色幔帐,手持一把木剑,头上一条黑色纱巾把自己头部裹得严严实实。

  随后,吕大娘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叱咤寰宇风雷道,金瞳赤裳冰河心,凌云剑血帝骨,道途三皇列阵前……。老汉拿几张黄色烧纸用青油灯点着,等到烧纸快要燃尽的时候,突然抛向空中,一团团火焰在空中飘舞,随后又化为灰烬,从空中纷纷扬扬飘落下来,落在前来求雨的人们身上。供桌上人们燃起了蜡烛,燃起的香产生的烟雾轻曼飘柔,弥漫整个庙宇,跪在下面的个别不经常参加此类活动的稍年轻一点的被熏得睁不开眼睛。

  突然,吕大娘将木剑指向空中,双目圆睁,青筋突起,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下雨啦!下雨啦!”。不久之后,在下面跪着的人们齐身跟着呼喊:“下雨啦!下雨啦!”。

  人们双手伏地,额头也亲吻着大地。

  王文志悄悄地躲在角落,眼前发生的一切被他的眼睛全部记录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看灼热的日头,再看看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随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求雨的过程漫长而复杂,村里的老汉老婆子们精神头十足,一遍一遍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王文志心里另有打算,看了一会,便打算回家。的确,这段时间以来,他太累了。

  这天晚上,王文志做了一个梦。他在梦里大声叫道,水,有水了。随后,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婆娘脸上。

  有病啊你,好好的不睡觉,叫什么魂。婆娘回了他一巴掌。

  王文志梦醒了,是笑醒的。原来,他有了主意。

  五

  这天,王文志又和婆娘大吵了一架,当着几个被王文志挨家挨户游说拉过来商量集资抗旱的小组村民的面。

  对于这事,婆娘给王文志算了细账:一亩小麦,就算年景好的,平均亩产1000斤。每斤按市场收购价1元,加政府补贴每亩150元,收入合计1150元。再看种粮成本,每亩30斤种子45元,化肥450元,请人犁地旋地每亩120元,联合收割机收割每亩50元,运输60元,晾晒等人工成本不计,每亩绝对成本合计730元。毛利润417元。这可是忙乎一年的收入。

  婆娘的账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王文志就像中了邪一样,不为所动。哪怕婆娘把锅碗瓢盆等一股脑砸到他身上。

  你还要招呼大家集资抗旱,买水泵、电线,修水渠,交电费不需要钱吗?算下来,你到时赔得连半截裤都要脱下来。自己作死也就算了,还要拉大家伙一起垫背。一头老死倔驴,老娘这辈子嫁给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人家隔壁老王早就出去打工了,随便一个月收入都超过你一年种地的收入。孩子们让你去西安享福,你不去,非要待在这穷村里瞎折腾。我看你是疯了,赶紧去精神病院看看吧。

  婆娘涨红着脸,两手叉腰,扯着脖颈,啥话难听就骂啥。

  日头依然毒辣,杵在外面,就像有人拿着火把直往你脸上怼。王文志家的小院子里慢慢挤满了人,男人围成一堆,有的找块破纸皮压在屁股下面坐着,有的蹲着嘴里叼着烟卷,有的把两只胳膊交叉盘在胸前,一只脚成稍息状站着。女人找女人,围在一起就像捅了麻蜂窝,有的纳着鞋底,有的抱着娃,王文志就站在人群中间。婆娘就像泼妇骂街,而人群安静得就像一潭死水,似乎这个时候丢进几颗石子,也难起波澜。

  文志,我觉得娃他妈说得对。我早就给你说过了,集资抗旱这事弄不成,到时候肯定赔得连半截裤都不剩了。等到婆娘骂累了,一直蹲在墙角嘴里叼着烟卷的刘老四说话了。对,对,文志,娃他妈说得没错,现在随便出去打个工都比这种地强。大家一起附和着,人群里渐渐有了声音。王文志听着婆娘的数落和众人的说话,坐在院子里的小泥台上,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悠闲地抽着他的烟卷。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来,始终没有说话。他扫视着一眼人群,只有手里抱着孩子的刘寡妇没有说话。他猛然发现,从始至终,刘寡妇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从没有移开过。

  又过了一会儿,王文志把手里的烟卷往鞋底上狠狠地蹭了几下,然后一个弹指,烟屁股飞得老远。

  老话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愿意参加集资抗旱的散会以后给我说一声。老祖宗留下的这些地,不能就这么荒了。大家还记得吗,当年分到田地时,那是怎样的高兴。快晌午了,学生也快回来了,娃们肚子也饿了,大家回去弄饭吧。

  日头让王文志眼睛仍然眯成一条缝,几个烟屁股萎缩着躺在他的脚下。好啦,大家伙的意见我基本上知道了。

  随后,人们拖沓的脚步声,杂乱地在身边响起。

  六

  晚风暖烘烘的,撩起王文志头顶几根稀疏的头发,在夜色中挥舞。婆娘拿来一件单衣,披在蹲在院子里的王文志的后背上,提醒他娃都睡了,让他早点睡去。王文志没有理会,只是轻轻地向婆娘摆了摆手。白天开会以后,到现在没有一户愿意和他一起集资抗旱。只有刘寡妇给他打了电话,但她本来就孤儿寡母的,家里的光景那么烂包,能拿出几个钱来。

  怎么办?

  突然,王文志眼睛一亮,快步走到屋里,把在炕上正与周公会面的婆娘拍醒,并叫到了院子里。

  “死老倔驴,我早就知道你盯着我那两头猪了。这辈子,只要你想干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唉。”婆娘余怒未消,嘴里继续放着连珠炮,颗颗炮弹重重地砸在王文志身上。

  王文志闷头蹲着,没有吭气。明天就叫收猪的来吧,我要去西安带孙子了,家里交给你随便你怎么折腾吧。婆娘扯着嗓门丢下一句,重重地关上了房门,便又回到炕上睡觉了。

  夜已经很深了。“咚咚咚”,有人敲头门,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响亮。这么晚了,会是谁?王文志把头门打开,潘中和来了。快进来,快坐,快坐。借着院子里昏暗的灯光,潘中和眼神忧郁地看着向王文志,从兜里摸出两支烟递给王文志一支。一时间,烟雾在王文志院子里缭绕起来。

  文志,其实有几句话一直憋在我心里没有说出来。集资抗旱这个事,组织的这个人特别难,咱们吃力八道弄起来。大家经常为谁先浇谁后浇打架骂仗哩。如果到时候天又下雨了,你信不信,那些参与集资的人还会叫你退钱。现在有好多家庭的娃娃南下广东打工去了,一年挣的比种地多多了。人家在后面还会说你风凉话。说你爱出风头,或者还怀疑你想那个。

  我当村民组长的时候,有人到我家里要求退钱,我儿子出来吵了几句,还叫人打了一顿。这个事你不是不知道。

  王文志抽着烟,听着潘中和的诉苦,频频点头。两人交谈至深夜,王文志只是一个劲儿点头。

  可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七

  这段时间以来,吕大娘可忙乎了,早上又带领一伙老汉老婆子,到麦香村北庙去了。而王文志则开着前几年儿子给他买的老年电动三轮车去县城。潘中和对购买农村抗旱器材有经验,他带着王文志一家一家地过,和商家讨价还价。王文志把家里两头肥猪款和这几年农闲时节外出打工攒下的几个钱,全部拿了出来。

  大家知道,王文志和潘中和当年都是在农村与天斗与地斗的一把好手。材料齐全,不到半天,水泵便安装好了。他们开始架设电线。王文志早年在村里当过电工,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他却一筹莫展了。他把所有钱花完,买的电线从村里变压器上接过来,还是够不到水泵所处的位置。

  突然,王文志感觉后背有人拍他,他本能地转过身去,是潘中和。文志,不要发愁,我屋里还有一些我当村民组长时带领大家抗旱剩的电线,对查一下约莫够了,我现在就回去给你拿去。随后,自行车咯吱咯吱,一溜尘烟抛在了潘中和后面,王文志怔在原地。

  日头像长了睛睛似的,直往王文志和潘中和身上扑。不一会儿,他们就满头大汗,汗水把身上所有的衣物都湿透了。接下来就是修被损坏的水渠,他们两个把前些年村民拆掉的修水渠用水泥预制板一块一块地集中了过来,然后对接整齐。一米、两米,一天、两天,大约过了一个星期的功夫,水渠终于修好了。

  白花花的水终于从地下抽了上来,很快流到濒临干枯的麦苗根部。虽说水不大,可人们还是激动又欢呼。比油还珍贵的水,终于看到了。王文志直接爬在水渠边上,像牛低头喝水一样,咕咚咕咚往自己身体里胡乱灌了一通。这时,从麦香村北庙传来的以吕大娘为首的求雨诵经声,混合着哗啦啦的流水声,传入王文志的耳朵里。日头在他头项继续烧灼,王文志和潘中和蹲在地头白杨树的下的树阴里。正是晌午时分,大家纷纷躲到了自己家里。大概是蹲时间长了,王文志脚有点麻了,他站起身来,向麦香村北面田地里眺望。突然,他发现刘寡妇也在不远处,在自家地里忙乎着什么。

  这个夜晚,在有水的滋润下,村子显得格外灵动。吃过晚饭后,王文志惬意地坐在院子里。婆娘去了西安带孙子,家里就只有他一个孤老头子。这时,他想到了刘寡妇。

  刘寡妇真名叫刘彩凤。听父亲讲,王文志和刘彩凤小时候是小学、初中同学,两人从小玩在一起,放学一起做作业、玩游戏、打猪草。村里就有人讲了,长大了彩凤就嫁给文志就行了。每每听到这些话,刘彩凤就涨红了脸,扭捏着给说话那人做一个鬼脸,就撒开腿跑了。王文志也不好意思,赶紧别胡咧咧了。但村里人看得出来,两个人互相都有那么点意思,而且般配。

  谁想,到了婚嫁年龄,刘彩凤拗不过家里人的意思,极不情愿地嫁到了城里。据村里人讲,临嫁的那天晚上,两人还偷偷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抱着哭了大半晚上。后来,王文志也成家了,娶的是隔壁村姑娘。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了一天又一天。几年后的一天,王文志在村里转悠时,远远看到一个女人手里牵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子在屋外捡柴火。这个身影好生熟悉,但又不敢确定。王文志快步走上前去。这一看不得了,王文志呀的一声叫了起来,彩凤,你,你啥时候回来的。刘彩凤先是一惊,看到王文志瞬间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站了几秒钟,从喉咙里小声挤出一个字,“嗯。”便使劲拉着手里的那个小子头也不回地快速回到了自己屋里,哐当一声,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这门一关,也就关闭了很多往事。

  八

  我的假期快要结束了,临走的那天夜晚,父亲拉着我,坐在院子石桌上。母亲张罗了两碗凉面端了过来,又拌了几个凉菜,把一瓶西凤酒摆在我们面前。父亲又打开了话匣子,我突然发现,他那风蚀刀刻一般的额头上,装的全是故事。

  “那段时间你文志伯伯和潘中和一起抗旱,刚开始还比较顺利。只是过了几天,就传来文志突然死在了地里的消息。”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父亲。“后来才知道,有一天晚上,文志担心刚修的水渠被水冲垮,打着手电筒到地里查看。由于天黑路滑不小心摔倒,头撞到水渠预制板上。那时候,因为没有及时发现救治,失血过多,就这样去了。等到大家发现时,尸体已经僵硬了。”

  “后来,文志偷偷给刘彩凤浇地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了。大家都说刘彩凤是扫把星。有的甚至说得有模有样,好几次看见刘彩凤和文志在一起。这是冤枉他。他是什么人,我最了解。我知道,他可怜她们孤儿寡母,又不能明着来。听村里人讲,刘彩凤回村是因为他城里的丈夫生病死了。”

  我深吸一口气,双手顶住下巴,痴痴地看着父亲,盯着他那幅装满故事的额头。“你说这老天爷心也狠,尽是捉弄人。文志死后第二天,天就下雨了。那雨,一连下了好几天。我和几个文志门子的人冒雨把他给埋了,村里其他人都没有来。对了,刘彩凤倒是来了,只是远远地看着。”

  “那婶子和文志伯伯几个娃娃后来怎样了呢?”我问了一句。

  “文志死后就回来了,说是在西安住不习惯。几个儿子劝你婶子把土地流转出去,她死活不肯。她说,土地是她和文志这一辈的念想,再也不离开了。”

  父亲的故事似乎讲完了,我的心阵阵发紧。

  “娃,时间不早了,爸去睡了,你也快要走了,走前再去坟头看看你文志伯伯。他可是个好人啊。”

  “爸,你和妈也跟我去城里生活吧。”父亲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便自顾自地回里屋睡觉去了。房间里,传来了母亲浓浓的鼾声。

  我没有半点睡意,脑海里一直回放着父亲讲述的故事。是的,他们这一代人,故事可多了。

  放眼关中平原,依然平坦辽阔。近些年来,绝大多数村民进了城找工作去,村里人口少得可怜。大部分土地也连片承包了出去。如今,承包商种上了苹果、西瓜等经济作物。算是给这片大地,留下一点淡漠的生机。

  在去王文志坟头的路上,大约还有三十多米时,我突然发现,有个老妇正在坟头跪拜着。

  这时,天空突然阴云密布,紧接着就是一声炸雷响起,似乎在酝酿是不是该下一场大雨。

  我又向前走了两步,耳边响起一声沉重的叹息。那声音,伴随着雷声,滚滚而来……(泉州市审计局 王红波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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